从“万物流变”能否推出“无物永驻”
——赫拉克利特“河流残篇”辨正
(常旭旻)
内容提要:赫拉克利特的系列“河流残篇”首次明确提出“万物流变”的思想,并在柏拉图的记载中进一步得出“无物永驻”的推论。但现代西方的古典学和哲学研究表明,柏拉图的记载来自被改造并经过度解释的赫拉克利特主义。通过参照并分析与“河流残篇”有关的各种后世记载,本文认为赫拉克利特尽管表达了万物不停变化的思想,但并不否定事物的持存乃至一定意义上的同一性,万物的普遍流变可以兼容持存性的流变。因此,从“万物流变”并不能够必然推论出“无物永驻”。
关键词:赫拉克利特 河流残篇 万物流变
【本文得到教育部青年课题“‘学述’传统中的自然哲学”(12YJCF2003),以及华侨大学高层次人才科研经费“黑格尔和古希腊辩证法”(12SKBS211)的资助。】
赫拉克利特留给哲学史乃至世人最为著名的言论就是“万物皆流”“人不可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柏拉图《克拉底鲁篇》是迄今可见最早记录这些说法的哲学历史文献,其记载流传至今,影响深远。由之得出的“万物流变,无物永驻”之结论也成为赫拉克利特几千年来的思想标签,开启了古希腊哲学直至今天形而上学探讨中都极为重要的变化与持存问题。这也成为哲学史乃至一般文化意义上赫拉克利特给予我们最为熟悉的思想经验。[1]但是,早在一百多年前德国古典学家第尔斯(Hermann Diels)搜集、编订《前苏格拉底思想家残篇》时,就确认以上言论并非出自赫拉克利特本人,因此第尔斯并未将柏拉图的记载辑录为赫拉克利特本人的文本。
20世纪的西方古典学和哲学研究从文本考辨和思想分析出发,都赞同第尔斯的判断,认为赫拉克利特原话并非如此;“人不可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只是其后学直至柏拉图的过度改写;即使赫拉克利特持有以“万物流变”为代表的“变化”观,也未必能够从中必然推出“无物永驻”的观点。本文将首先简要概括柏拉图文本中所谓赫拉克利特“河流残篇”的起源,然后结合20世纪的西方古典学、哲学研究成果,辨析学术史中流传的赫拉克利特“河流残篇”多重文本,在此基础上讨论解读该残篇产生的理论分歧,最后从“河流残篇”简析赫拉克利特的变化思想,表明赫拉克利特未必坚持彻底的普遍流变主张,而是在坚持万物变化的基础上主张某种兼容持存性、统一性的变化观。
一 “河流残篇”的源起
柏拉图著作对赫拉克利特的记载不多,“万物皆流,无物永驻”文本留存于《克拉底鲁篇》402a,该段文字不被第尔斯认可为残篇,仅仅只是辑录为证言A6:[2]
(苏格拉底:)我相信,赫拉克利特说万物流变,无物永驻,他还将世间事物与一条河的流动作比,说你不可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402a)
另外,柏拉图在《泰阿泰德》中也谈道,
(苏格拉底:)按照荷马、赫拉克利特以及他们那一类人的说法,万物都像河流一样处于变动之中。(160d6-8)
柏拉图假苏格拉底之口转述了赫拉克利特的普遍流变理论。在《克拉底鲁篇》的前后文语境中,苏格拉底还追溯了该理论与更早时期荷马史诗中类似古老智慧的联系。
苏格拉底:我想到,似乎赫拉克利特说出了古人的智慧话语,可以追溯到像克洛诺斯和瑞亚那么久远的时代,荷马也谈论过这些事。
赫谟根尼:你这是什么意思?
苏格拉底:赫拉克利特在某处说,万物变化,无物永驻。他把事物比作河流的流动,说你不可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
赫谟根尼:没错。
苏格拉底:这是什么意思?除了把克洛诺斯和瑞亚这两个名称赋予诸神的祖先之外,你还能想出与赫拉克利特所想的有所不同吗?你能设想他只是随意地将河流的名字赋予这两位祖先吗?就像荷马也这样说:“俄刻阿诺,众神的始祖;众神的母亲,忒提斯!”我相信赫西俄德也是这样说。还有,俄耳甫斯在别处也这样说道:“美丽而流动的俄刻阿诺最先的婚配是,与他的同母姐妹忒提斯结婚。”你瞧,这些表述互相之间是多么一致,而且全都倾向于赫拉克利特的看法。(402a4-c3)
以上文献是现存最早的“河流残篇”记载,在历史上首次明确记载了赫拉克利特将万物的变化与河流相比,不仅将河流作为万物、诸神的始祖,也将其中蕴含的“万物流变”思想与更为远古的荷马史诗中记载的古希腊神话联系在一起。除此之外,柏拉图在《泰阿泰德篇》讨论万事万物都处于变化之中的时候,认为将它们称作“存在”或者说“是”是错误的,然后提到:
除了巴门尼德之外的所有贤人——普罗泰戈拉、赫拉克利特、恩培多克勒、两种诗体的大师即喜剧中的厄比卡尔莫与悲剧中的荷马都赞同这种看法;因为当荷马说:俄刻阿诺——众神的始祖;忒提斯——众神的母亲,他也就是认为,万物都是流变与运动的产物。(152e5-9)[3]
如此一来,柏拉图的记载就以赫拉克利特个人主张之名,将“万物流变”与“无物永驻”联系在了一起,并且通过“如同河流一样不停流动”这一比喻,将赫拉克利特的流变学说确定为有关永恒变化的理论。除此之外,柏拉图还在《斐多篇》《斐莱布篇》《智者篇》等少量文本中也提及赫拉克利特“万物流变”思想。
但是,以上柏拉图的记载都未被第尔斯认定为赫拉克利特本人的言论以及思想文本,也没有纳入其搜集、编纂并于1903年首版的《前苏格拉底思想家残篇》赫拉克利特残篇当中,而只是将前引《克拉底鲁篇》402a作为他人转述的相关材料“证言”附于赫拉克利特残篇之后。现代西方更为详尽的古典学研究表明,即使柏拉图的以上文本确是现存有关赫拉克利特“河流残篇”乃至“万物流变”思想的最早文字记载,这些文字也只是表明这一思想在柏拉图的记载之前就已广泛流传,而不一定为赫拉克利特所创造或者独有。越来越多的学者认同,柏拉图对赫拉克利特“流变”思想的记载、理解与批判并不完全出自自己独立的思考与理解,而是有其更早的思想源头。根据考察分析,柏拉图对“河流残篇”的记载与对赫拉克利特“万物流变,无物永驻”思想的判断源自可被我们称为“赫拉克利特主义者”的克拉底鲁,而这也可以追溯到现存的智者文献。
斯奈尔(Bruno Snell)在其《论泰勒斯学说以及希腊哲学史——文献史的开端》一文中认为,《克拉底鲁篇》追溯了流变思想的发展,展现了赫拉克利特与早期神话、史诗作者之间在流变问题上体现出来的一致性,然而这种思想史的总结并非由柏拉图自己得出,而是来自智者希庇阿斯。[4]斯奈尔考察了克莱门特辑录的希庇阿斯流传文献,发现在《克拉底鲁篇》中柏拉图通过苏格拉底之口表述出来的判断,即赫拉克利特与荷马、赫西俄德以及俄耳甫斯等早期诗人共同持有的万物流变观念,与现存希庇阿斯文本残篇的记载具有高度一致性。斯奈尔还考察了亚里士多德对其他前苏格拉底思想家进行类似讨论的一些文本,同样发现了类似特征。因此斯奈尔判断,现已泰半失传的希庇阿斯著作在柏拉图之前的早期希腊哲学撰述中具有重要的承续作用,柏拉图与亚里士多德对早期希腊哲学的许多陈述、判断都来自希庇阿斯的记叙。[5]帕策尔(A.Patzer)考察文献之后也认为,埃利斯的希庇阿斯是具有百科全书式专业兴趣的智者并付诸授业[6];而柏拉图将主张变化的哲学家与主张存在的哲学家对立起来的观点可以回溯到智者希庇阿斯,正是他最早在“万物流动”的意义上将赫拉克利特作为主张变化的哲学家记录下来。不过在柏拉图的《智者篇》当中并没有留下有关赫拉克利特“河流残篇”的文字记载。由此当代学界推论,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的赫拉克利特理解都有一个共同的来源或中介,即智者希庇阿斯。
对于本文来说,上述判断重要的不仅仅是哲学史料的稽考价值,而是提醒我们必须注意,柏拉图转述的赫拉克利特文本以及对其思想的解读,很有可能并不属于赫拉克利特本人。加之赫拉克利特身后追随者甚众,在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文本中我们都可以看到“赫拉克利特主义者”的身影。因而柏拉图所记录的赫拉克利特文本材料或者思想很有可能已经被所谓赫拉克利特主义者所改造,而并非赫拉克利特本人原初的思想。目前,西方学界普遍认可的结论都将这个赫拉克利特主义者的标签贴在了克拉底鲁身上,而文献依据则是智者希庇阿斯的文本。前述柏拉图《克拉底鲁篇》402a4-c3、《泰阿泰德篇》160d6-8中所述赫拉克利特的“万物流变”“万物变化”等说法,都能在智者希庇阿斯的现存撰述残篇之中找到文字依据,其对赫拉克利特的理解、表述甚至对思想与文本的改造,都深刻影响了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对赫拉克利特的理解与评论,并与证据确凿的赫拉克利特真实文本之间存在不一致甚至冲突的地方。
二 “河流残篇”文本辨正
如上所述,柏拉图的记载尽管更为通行,但其并非赫拉克利特“河流残篇”的原本,在第尔斯《前苏格拉底思想家残篇》辑录的赫拉克利特本人文字中,能够与之互相参照的分别是下列残篇:
那些踏进这同一条河流的人,流动在他身上的总是不同的水。(B12)
我们既踏进又不踏进同一条河流,我们既是又不是。(B49a)
依照赫拉克利特,人不可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并且,也不可能两次触及同一个可朽灭事物的自然本性。(B91a)[7]
仅就字面上看,三个残篇体现出来以下差异:B12不反对同样的人可以踏进同样的河流;与之相反,B91a则说同样的人不可能多次踏入同一条河流,但认为被人多次踏进的可以还是同一条河流;最为极端的B49a则对“同样的人踏进同一条河流”作出了既肯定又否定的矛盾表述。虽然B49a与B12一样并未否认存在相同的人和河流,却更为激进地得出人“既是又不是”的结论,这不仅断定踏进河流的人不具有自身同一性,而且就人与河流之间的关系而言,两者之间似乎也无法建立任何稳固的、具有统一性的关系。因此单就B49a而言,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对赫拉克利特违反矛盾律的批评在字面上是成立的。即便如此,更为重要的是从以上三个残篇里我们都看不到“无物永驻”的表述,而且从中也都不能必然得出“无物永驻”的推论。
此外,第尔斯辑录编纂的《希腊学述》(Doxographi graeci,1879)当中还收录了公元一世纪学述作者艾修斯记载的与“河流”主题相关的一些文本。近百年来,现代学者在此基础上继续梳理古代文献,与上述残篇以及柏拉图、亚里士多德有关记述加以对照,在第尔斯搜罗的文本之外又补充了其他一些古代文献作为“河流残篇”的旁证材料[8]:
你不可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因为是其他的水流过去。(普鲁塔克《自然问题》,912a,405c)
赫拉克利特将静止与停滞从整体中排除在外,因为它们是死寂物的特征;他指出万物是变动的,永恒的事物是永恒运动的,可朽的事物是因为变动才可朽的。(A6+,艾修斯,P1.23.7,S1.191.1)
对照柏拉图的记载我们可以发现,以上古代残篇、证言等文献材料在文本表述和含义上皆有细微差异。首先,尽管这些残篇多数都包含有“人不可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的概括性描述,却表达出柏拉图不曾有的说法,即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的原因在于“河水是不断流动”的这一自然现象;其次,残篇并没有如同柏拉图所记载的赫拉克利特主义者那样甚至否认同一条河流的存在。或者说,赫拉克利特残篇着重想要传达的意思是,不管人们什么时候踏入同一条河流,流过的河水总是变动不居的;在这个意义上,万物都是运动的,但并不是说不可能有同一条河流,亦没有永恒的事物。尤其从来自艾修斯的证言A6来看,永恒的事物与可朽的事物都是运动变化的。也就是说,是否持存不在于是否运动变化。但是,上述残篇并不包含柏拉图所推论的“无物永驻”的观点,证言A6甚至明确表达了与柏拉图记载完全相反的判断。这些不同文本在流传过程中导致的文本差异和思想歧异,成为现代西方学界研判和反思赫拉克利特“河流残篇”,辨析柏拉图的论断与赫拉克利特自身流变思想之间差异的出发点。
按照目前学界通行的观点,在前述三个残篇当中,只有B12才是最重要甚至是唯一的“河流残篇”。莱因哈特(Karl Reinhardt)1916年最早在其著作《巴门尼德与希腊哲学史》中提出,B12就是赫拉克利特最为原本并且唯一的“河流残篇”。[9]经过西方学界近百年的哲学史、古典语文学研究,尤其是基尔克(G.S.Kirk)在《赫拉克利特:宇宙论残篇》[10]以及马科维奇(Miroslav Marcovich)在《赫拉克利特》中具体分析、总结和充实了莱因哈特的研究结论,使得这一论断现在已经成为学界的共识。经过语文学考证,马科维奇勾稽了B12、B49a以及B91a三个残篇文本的历史流传线索,[11]认为B12、B49a这两个残篇出自不同的文本系统。B12最早分别见于尤西比乌斯以及阿涅斯的穆斯等作者的流传文献当中。B49a有关“既是又不是”的文字表述因为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的诟病,即在形而上学以及知识论层面批驳其违反矛盾律并将导致不可知论,因而广为流传。但马科维奇考证之后认为,B49a最早只能回溯至赫拉克利特的另一同名作者之著作《荷马问题》。而且一个语文学的证据就是,B12使用的是和赫拉克利特所用语言一样的伊奥尼亚方言,而B49a使用的则是阿提卡方言,两者所体现的古希腊语语法结构也不尽相同,因此无法确认B49a就是爱菲斯的赫拉克利特的文字。马科维奇的语文学考辨并未受到特别的质疑,只是一旦其结论属实,那么柏拉图、亚里士多德针对赫拉克利特作出的著名批驳则可以说是完全搞错了对象。这并不容易让人轻易接受。但是,至少这两个残篇来源的真实性在语文学上是比较有把握的。三个残篇里疑问最大的一直是B91a。该残篇来自普鲁塔克,在其文献里多处都有近似记载,如上文所引普鲁塔克《自然问题》(912a,405c)中的记载与赫拉克利特残篇B91a一样,都强调“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并与柏拉图的记载在表述上保持一致,而与B12的残篇文本相互矛盾。但是,普鲁塔克的记载也和前述其他古代文献材料一样,强调人之所以不能踏进同一条河流是“因为其他的水流过去”,而并未如同柏拉图那样得出“无物永驻”的结论。不过即便如此,根据对各种早期希腊思想记载材料的考证,现代学者普遍认为普鲁塔克的记载并非依据可靠文本直接转述,普鲁塔克在表述当中添加前人以及自己的理解甚至加以深度诠释的可能性很大,因此,其文本记载的可靠性以及记叙内容的真实度也相对较低。这也是此前第尔斯未将普鲁塔克类似材料辑入DK本残篇或者证言的原因。
在上述文本考辨基础上,通过一系列相关考察,当代西方学界普遍认为可以对“河流残篇”作出这样的解读:“人在不同时候踏进的河流依然还是一样的,只不过流在踏进河流的人身上的,是不停的、不断流过的河水。”[12]也就是说,不仅踏进河流的人还是同样的人,而且河流也还是那同一条河流,真正变动不居的只不过是河里的河水而已;河水的不断流动表明河流是不断变化的,但是并不能必然推论出,人在不同时候踏进的河流并非同一条河流。卡恩也同意对残篇B12作这样的解读,认为赫拉克利特是从日常所见的普通现象里提炼出来了深刻的洞见,踏进河流的人仍然保持同一,而与之相对照的变化和不同,是不断变化的河水而非河流。河流在此的意义就好比是在一个不断变化的环境里,通过思想构建出来的一个保持统一的主体或者说统一性的承载者。[13]
虽然B49a和B91a比B12更为强调人与河流的变化的绝对性,但是如果只有B12才是赫拉克利特所谓“河流残篇”的唯一真实文本,并且上述考证、疏解成立的话,我们就会发现,赫拉克利特残篇在思想上表达了与柏拉图文本不一样的人与河流之间的矛盾对立关系,承认河流的流动不居并不能得出“无物永驻”的结论。马科维奇认为,对B12的误读才会得出像A6也即柏拉图《克拉底鲁篇》当中出现的错误解释[14],其根源就在于我们上文介绍并分析的,柏拉图的文本来源经过了智者的改造,即柏拉图在《克拉底鲁篇》说他听过克拉底鲁的演讲。因此是赫拉克利特的追随者克拉底鲁使得柏拉图对赫拉克利特作出了过度阐释,认为赫拉克利特主张人哪怕一次踏入同一条河流都是不可能的。曼斯菲尔德(J.Mansfield)等学者也认为,经由智者希庇阿斯的文本和思想流传,赫拉克利特主义者克拉底鲁的观点被柏拉图记载下来,并进而提出了赫拉克利特主张“无物永驻”的推论,[15]从而形成了柏拉图乃至思想史上对于赫拉克利特的基本认识。
三 从“万物流变”能否推出“无物永驻”?
如果接受B12才是最原本的“河流残篇”这一结论,那么我们便可以确认,赫拉克利特在此谈论的实际上是“相同的河流”与“不同的河水”,而面对这两个不同对象的可以是相同的人。但这与柏拉图给予我们的解释不同。那么随之而来的问题就是,据此我们应该如何将赫拉克利特在残篇中表达的真实思想与智者直至柏拉图记载所传播的所谓赫拉克利特论断加以区分?如前所述,柏拉图推论得出,赫拉克利特不仅主张万物流变,而且主张“无物永驻”,认为万事万物都是变化的现象,没有恒定事物;因而它们既非知识的对象,从它们出发也不可能获得真实知识,应当将此思想提到形而上学和知识论层面展开批判。基于柏拉图、亚里士多德的解读,从此哲学史上形成了一种占据压倒优势的基本认识,即赫拉克利特的“变”所代表的世界观与巴门尼德相对立,并由此导致截然不同的形而上学立场。时至今日,“河流残篇”文本的语文学差异已经成为共识,大部分学者例如弗拉斯托斯(Gregory Vlastos)、波普(Karl Popper)、格斯里(W.K.C.Guthrie)、斯托克斯(M.C.Stokes)等认为赫拉克利特确实提出了“万物流变”的思想,但只是在部分程度上坚持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式解读。[16]只有极少数学者如巴恩(Barnes)仍然坚持认为从赫拉克利特的“万物流变”可以推论出“无物永驻”。
在总结了当代学者的解释之后,格雷厄姆认为[17],实际上“河流残篇”在肯定河水流动不居的同时,至少明确界定了河流仍然保持“相同”,即还是同一个河流。所谓“万物流变”,并不是说万物不会停驻,也不是说因为事物不停变化就没有持存状态,而仅仅只是说事物总是在发生变化,进而我们也不是不能两次面对同一个事物。格雷厄姆提出了这样一个问题,“如果认为万物变动不居就等同于认为没有可观察的统一真相,那么这种理解就显得太过于线性的单一了,我们应该批判地反思万事万物在不断变化的同时还能在什么意义上保持某种自身的同一性或者统一性”[18]。由此格雷厄姆认为,哲学史上对于赫拉克利特流变理论争论的核心体现为如下两个问题:
1)在文本表述上,同样的人能否在不同时刻踏入同一条河流?
2)在思想认同上,赫拉克利特到底是坚持普遍流变观点,还是说持一种兼容持存性的流变观点?
格雷厄姆将传统柏拉图解释即“普遍流变”观称作“流变论者赫拉克利特(Heraclitus the Flux Theorist)”,简称为HFT。支持HFT的学者都非常强调赫拉克利特流变理论在其思想中的重要作用,认为其思想中最核心、最关键的主题就是普遍的变化。而那些对传统解释提出批判的观点则被格雷厄姆命名为“恒定论者赫拉克利特”(Heraclitus the Constancy Theorist),简称为HCT。持HCT观点的学者认为“河流残篇”的核心思想是,赫拉克利特看到了无处不在的变化中所包含的恒定性、稳定性,尽管他同样肯定变化的现实性和普遍性,但是更强调恒定状态的现实性。格雷厄姆认为,HCT论者更倾向于认为赫拉克利特与此前希腊思想家的联系,认为他是一个哲学家与自然学者,而HFT则依赖后出的一些文本,过分强调了可能并非赫拉克利特本意的非恒定性。他的思路是,流变与对立统一问题实际上是赫拉克利特对前辈思想家的深刻批评,并对之前的思想疑难在哲学思考上提供了更为复杂、更高层次的理论进展。[19]
本文认为,不论是HCT还是HFT,问题不在于批评或者否定,而在于通过给出更令人满意的哲学分析来揭示其思想。HCT论者和HFT论者之间并非没有共同之处,两者在某些问题上依然保有一致性。HCT论者基本上都认同赫拉克利特自身也将变化视作世界中最重要的现象,而HFT论者在坚持赫拉克利特持有普遍变化立场的同时,也非常注意区分克拉底鲁式的赫拉克利特主义者持有的极端流变理论,将在所有层面的万物绝对变化看法视作非赫拉克利特式的观点。从上文对“河流残篇”不同文本的考辨出发可以看到,两个立场的分歧在于,一批学者虽然接受了对“河流残篇”的现代语文学解读,承认残篇B12的原本地位和核心观念,但是依然认为柏拉图记载中“万物流变”的哲学含义就是赫拉克利特思想中的普遍流变;他们实际上坚持了柏拉图著作中所记载的应该归属于赫拉克利特主义者的流变定义,即流变的普遍性就是任何事物在任何情况下都会变化。而坚持“河流残篇”现代解读成果的学者则要求修正传统的柏拉图的“流变”解释,认为虽然赫拉克利特承认流变的普遍性,但这种普遍性是有限制条件的,即任何事物的不停变化只表明该事物总有某些方面会发生变化,但某些方面仍然在某些时候保持持存状态。或者说,该事物总在某种意义上保持统一的持存。
因此,关于赫拉克利特流变理论的主要争议其实在于两点,一个是如何处理现存“河流残篇”文本的解读分析,一个是从赫拉克利特的整个思想来讨论“万物流变”是不是绝对排斥恒常性。根据上文的文本辨析,我们可以将“河流残篇”的基本思想概括为:
流过那些踏进相同河流的人们脚上的,是不同的流水,尽管河流的组成部分不断地变化更替,但是河流的名称及其同一性被保持下来。
第一,如上所述,通过现代学者的语文学以及哲学研究,“万物皆流”的文本构成、思想来源与具体解释确有可疑之处,导致在赫拉克利特本人思想和柏拉图等其他哲学家的记载评述之间发生了混淆。这就需要我们对赫拉克利特残篇文本进行具体分析,既要从合理考证的残篇文本出发,也要辨析其思想整体以及哲学史思想源流对其“流变”或者说“变化”思想施加的改造与限定,以得出更为严格的解释及其原则。
第二,不能仅仅将赫拉克利特视为一个提出并确立“万物皆流”原则的思想家。其流变观念的提出并非没有思想来源,其所论流变与早期米利都学派所言始基生成万物的变化不可能没有关系,对“变”的内涵、“变”与本原的关系上,都需要作出具体解释。关于“万物流变”本质的争论,其要害在于是否承认不停的变化本身能否兼容持存性,而这个问题也是与赫拉克利特的统一性思想结合在一起的。我们可以认为赫拉克利特确实提出了永恒流变,但是他并不因为这个不停歇的流变而否定持存特性的存在,或者说他并不因此就否定了统一性的存在。
从哲学史视角看,前苏格拉底思想家都注意到变化在经验世界中的优势,所以从某种程度上说,赫拉克利特无非是重申了早期希腊哲学的一个一般命题而已。不过,更为重要的是赫拉克利特赋予了变化观更多抽象的哲学含义。赫拉克利特坚持宇宙万物始终经历着变化,实际上是赋予“变”一种宇宙生成论的普遍性,承认在某种原初质料基础上,“变”作为生成的宇宙起源论以及作为事物变化过程的本质特征。但是,即使赫拉克利特确定通过所谓“河流残篇”提出了“万物流变”问题,我们也不能从“万物流变”必然得出“无物永驻”,因为永恒流变当中依然包含或者说至少不排斥持存性。赫拉克利特只是经验地观察到了世界万物的不断变动,并形成了有关“变”的主题以及在此基础之上的宇宙论思想。但我们始终要坚持一点,就是早期希腊思想家都有一种对普遍性的诉求。所有前苏格拉底思想家当然都为日常经验到的变化而感到震惊,因此特别努力地试图找到一种基础的本原来解释这种变化,进而寻求一种跳出经验常识之外的理解。赫拉克利特也不例外。实际上他只是比其前辈更为清晰、更为激进地表达出了对变化过程当中普遍性的思考,但我们并不能因此忽视贯穿于变化过程中更为重要、并掌控变化本身的稳定性。
注释:
[1]赫拉克利特这一思想通过黑格尔以及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被汉语学界广泛接受,见恩格斯《反杜林论》简明的概括:“……没有任何东西是不动的和不变的,而是一切都在运动、变化、生成和消逝。这种原始的、素朴的、但实质上正确的世界观是古希腊哲学的世界观,而且是由赫拉克利特最先明白地表述出来的:一切都存在而又不存在,因为一切都在流动,都在不断地变化,不断地生成和消失。”参见《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1995,第359页。
[2]H.Diels, Die Fragmente der Vorsokratiker, ed.,rev.W.Kranz, vol.1, Berlin,1952, S.58,以下简称DK本。
[3]柏拉图著作参见P.Staudacher, Platon Werke, Wissenschaftliche Buchgesellschaft,1970,其中,《克拉底鲁篇》载于Band 3,《泰阿泰德篇》载于Band 6。下同。
[4]Bruno Snell, “Die Nachrichten über die Lehren des Thales und die Anf nge der griechischen Philosophie-und Literaturgeschichte”, Philologus,96(1944),pp.170~182.
[5]斯奈尔的研究可以解释柏拉图、亚里士多德的赫拉克利特解读与第尔斯DK本赫拉克利特残篇所展现思想之间的差异。斯奈尔的这一研究不仅仅针对赫拉克利特,还涉及其他前苏格拉底思想家,对于我们重新认识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对早期希腊哲学的识见具有重要意义。尽管在细节考证和思想解释上或许还多有商榷之处,但斯奈尔的基本结论,即希庇阿斯文本与思想是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认识早期希腊哲学的重要来源,这一点现在已经毋庸置疑。尽管曼斯菲尔德的文章(“Cratylus 402a-c:Plato or Hippias”)对斯奈尔针对米利都学派的一些研究细节作出了修正,但斯奈尔对赫拉克利特的研究本身仍然是出色而且准确的。见Studi of Atti del Symposium Heracliteum,vol.1,1981,Livio Rossetti(ed.),Ateneo,1983,pp.43~55。
[6]参见A.Patzer, Der Sophist Hippias als Philosophiehistoriker.Freiburg/München,1986;以及“Platon über Ursprung der Eleaten und Herakliteer. Ein Vortrag”,载H.Neukam(Hrsg), Exampla classica.München,1987。有关学界对希庇阿斯对早期希腊哲学进行学述工作的基本结论,以及智者学派与前辈思想家文献和思想关系的研究,参见Schirren & Zinsmaier(Hrsg), Die Sophisten, “Hippias”, S.216。
[7] DK 本,S.64;S.69;S.75。
[8]Miroslav Marcovich, Heraclitus: Greek Text with a Short Commentary,2ed.Sankt Augustin: Academia-VerIag, 2001.参见206页及以下;以及D.W.,Graham, The Texts of Early Greek Philosophy: The Complete Fragments and Selected Testimonies of the Major Presocratics,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10.pp.158~159以及pp.182~183。
[9]Karl Reinhardt, Parmenides und die Geschichte der griechischen Philosophie, V.Klostermann,1985.
[10]Heraclitus: The Cosmic Fragments, G.S.Kirk(edited with an introduction and commentary),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62,p.369.
[11]Miroslav Marcovich, Heraclitus: Greek Text with a Short Commentary,207页。
[12][17][18]另请参见格雷厄姆:《赫拉克利特:流变、秩序与知识》,常旭旻译,《世界哲学》2010年第2期。
[13]Kahn, C.H.The Art and Thought of Heraclitus: An Edition of the Fragments with Translation and Commentary,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62.
[14]Marcovich,参见206页及以下。
[15]参见J.Mansfield, Studies in the Historiography of Greek Philosophy, “导言”, Assen: Van Gorcum,1990。
[16]参见L.Tarán, “Heraclitus: The River Fragments and Their Implications”, Elenchos,20:9~52,1999。
[19]D.W.Graham, “Heraclitus’criticism of Ionian philosophy”, OSAP 15(1997),pp.1~5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