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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体的位置:海德格尔空间思想演进的存在论解析

2021年05月18日作者:王珏来源:《世界哲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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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亚里士多德将时间与空间列入范畴表之后,时间和空间就成为物之构成的基本因素,也因此成为海德格尔解构西方传统存在论的重要切入点,如其所言,“物的真理与空间和时间关联在一起”。然而相比于时间主题上已经衍生出的庞大二手研究资料,关于海德格尔空间思想的研究堪称稀少,尤其缺少能将空间主题放到海德格尔整体思想发展脉络中来评判其贡献的研究。

有鉴于此,本文拟选取一个在海德格尔研究中尚未得到充分重视的视角——身体,来追寻海德格尔空间思想发展的内在逻辑。之所以选择身体为视角,不仅因为身体与空间天然的亲缘性,而且因为身体在海德格尔的空间建构中占据一个独特的中心地位,海德格尔实际上将空间看作是此在身体性存在的根本方式,并由此将不可消弭的位置差异引入空间之中,颠覆和重塑了现代空间思想图景。如本文将展示的,身体的位置不仅是海德格尔借以突破现代广延空间而向更古典的空间观念复归的思想通道,同时也是将空间问题嵌入更深层的存在论思考的联结点,并由此成为推动海德格尔空间思想演进的内在动力。

一、《存在与时间》中的生存论

空间与身体位置  

海德格尔在其1927年的代表作《存在与时间》中将空间首先理解为一种生存论上的现象:

“(此在的)空间存在唯基于一般的在世界之中才是可能的。”

这意味着必须将作为生存论性质的“在之中”与作为范畴的现成东西的“在之内”从存在论上区分开,亦即与现代广延空间观念区分开来:

“‘在之中’意指此在的一种存在建构,它是一种生存论性质但却不可由此以为是一个身体物(人体)在一个现成存在者‘之中’现成存在”。

如果仅凭这里提到的“身体物”的表述就认为海德格尔似乎在暗示“有一个身体这一回事并不属于此在的本质结构”,无疑是一种误解。海德格尔这里反对的毋宁说只是“以一个身体物在现成物之中的方式”来处理空间问题,亦即只是反对继续以传统的方式理解身体性以及空间性。事实上,通过批评“在之内”,海德格尔恰恰超越了笛卡尔式身体观,并由此揭示了广延空间观的抽象性。关键点是认识到身体与空间之间存在着深刻的联系,以至于我们可以说一种空间观总是对应着一种特定的身体观。

现代广延空间观念正是以笛卡尔式身心二元论为前提的。身心二元论割裂了主体与身体的关联,将主体性仅仅归于纯粹意识,而将身体贬低为与其他物体无区别的现成之物。只有在如此敉平了一切区别、彻底去人格化的世界之中,空间才能被抽象为作为纯粹背景的广延:其中每一个位置与其他位置本质上都是可以互换的,并最终都被量化地表达为纯粹几何空间中的一个坐标点。空间作为坐标点的集合仅仅被看作是测量作为距离状态的切近和遥远的参数,完全沦为现代计算思维的产物。

在海德格尔看来,这种纯粹几何化的广延空间概念的最大问题就在于,它掩盖了生存论上原初给予的空间现象。从生存体验上看,我们向来已经置身于其中的空间是一个紧凑的、依秩序展开的“位置”的体系,决定不同位置之间关系的并不是可测量的客观距离,而是此在的生存活动。海德格尔举例说,比起“在街上”行走时遇见的熟人,就在脚下的街道显得相去甚远。换言之,此在的“在之中”必然带有一个属于自身的活动空间,其中存在者各自所属的远远近近的位置都是通过此在的操劳活动而被开显出来的。依活动空间而显明的这些位置显然不能被还原为广延空间中的坐标点,也不仅仅是外在的背景,而毋宁说是就属于存在者的显现方式,并始终关联着具身化的主体作为显现的揭示者。

虽然表面上海德格尔在《存在与时间》中没有深入身体与空间如何关联的问题,而仅仅聚焦于操劳活动的具体形式——“去远”与“定向”,但进一步分析,不难看出,无论是对“去远”还是“定向”的分析都始终指涉着人的身体性存在,并以后者为任何空间现象的隐匿基础或者说原点。

首先,生存论空间以身体性为基础的最明显表征之一就是:
此在的位置本质上区别于其他存在者的位置,“去远”活动只有基于这种本质性的位置区别才得以可能。

用海德格尔的话说,只有此在才能“触到”其他存在者,其他世内存在者无论挨得多近,也不能相互“触到”。之所以说只有此在才能触到周围世界中的存在者,是因为周围世界中的存在者总已经通过我的操劳活动而被聚集在一起,它们总已经在我操劳活动所及的范围里,否则也就不是能照面的存在者,海德格尔把这个叫做日常交往的上手事物所具有的切近性质。这意味着用具:

“不仅仅在空间中随便哪里现成地有个地点,它作为用具本质上是配置的、安置的、建立起来的、调整好的。用具有其位置。”

以这种方式,海德格尔突破了由几何参数所支配的广延空间,突出了位置在空间建构中的中心地位。广延空间是均质的、敉平的;然而生存论空间本质上却是由不同的位置交错集合而成的,不同的位置经由此在所占据的位置——“这里”——而聚集在同一个敞开的场所之中。换言之,之所以“去远”更够将其他存在者带入“切近”,是因为身体占据了那比一切“切近”的存在者都更为近的位置,它是空间的原点。

在20世纪60年代的洛林根讲座中,海德格尔更加明确地将身体独有的位置与其他空间内存在者区别开来:

物体的边界仅仅止步于物体的表面,然而身体的边界却并不止步于皮肤,“身体化的边界就是我寓居于其中的存在视域,身体化的界限总是随着我们逗留的范围的变化而变化”。

此处的“边界”一词已经暗涉了亚里士多德意义上的空间观念:正如希腊人所认识到的那样,边界是某物赖以开始其本质的东西,边界就是原初意义上的空间,作为位置的空间。上述引文可以意译为:身体的位置就是将其他位置聚集起来的中心。就此而言,海德格尔对空间思想谱系的一大贡献就是指出原初的空间现象是以在其体验、活动中的身体为中心的一系列位置的集合,并以此打破了广延空间观念的钳制:“诸空间乃是从诸位置那里而不是从‘这个’空间那里获得其本质的”,“这个”空间就是绝对均一的、几何化的广延空间。

相比于“去远”,此在空间性的另一特质“定向”带有更明显的身体意味。如果我们不是身体性地在世界之中存在,那么最基本的方向感也无从想象。海德格尔诉诸康德的一段著名分析来证明左右方向感是身体性地“在—之—中”存在的根本存在方式:

假设我走进一间熟悉但却昏暗的屋子。我不在的时候,这间屋子完全重新安排过了,凡本来在右边的东西现在都移到了左边。我若要为自己制定方向,除非我把捉到一件确定的对象,否则对我两侧之“区别的单纯感觉”是毫无助益的。

谈及这一对象时,康德附带说道,“我在记忆中有其地点”。但这意味着什么呢?除非是:我必定靠总已寓于某个“熟悉的”世界并且必定从这种寓世的存在出发来为自己制定方向。某个世界的用具联络必定先已给与此在。

虽然方向感的来源只能是人的身体性存在——锤子本身是无所谓左右之分的——然而前后、左右这些“主观”特质却原初地呈现在来照面的存在者之上,而不是我的某种内在感受的外在投射,我也不能仅仅通过自我反思而发现方向。换言之,使左右方向感得以可能的条件就是此在总已通过其身体性而被固定在存在者中间,与其他存在者相认同、相亲熟的能力。一方面,其他存在者固然是在我操劳所及的范围内、依我生存空间的方向向我来照面;但另一方面,我又何尝不是在为其他存在者所及的范围内呢?

此在总已经逗留在其他存在者那里,承受着其他存在者的位置,只有在这个条件下才可能确立左右方向,才能使我在生存空间中操劳这回事得以可能。如深受海德格尔影响的捷克现象学家帕托契卡所指出的,方向感是“我们通达世界的原初的人格化方式,是“身体在周围世界中显现的特征”,是“我们的向存在者而在”。海德格尔后期也明确指出:

“正是朝向某物的定向才向我们揭示了我们毕竟有身体,或者更确切地说,身体性存在。”

只是这里的身体不再是笛卡尔意义上作为广延物体的身体,而是在存在者中间体验着的、作为动能中心的身体。

综上所述,“去远”与“定向”揭示出一种深层的交织状态,存在者的显现与主体身体性存在是相互依存,不可分割的,两者共同构成着我们对空间的原初经验。一方面,只要主体仍然是身体性地被抛入存在者中间存在,他必然已经置身于一个活动空间之中,在其中不同存在者总已经从各自所属的位置来照面。另一方面,由此打开的空间并非某种现成给予的东西,我们还必须学会在存在者中间定位自身,学会从其他存在者那里定位自身的位置,如上述关于方向感的分析所揭示的。这后一方面所涉及的问题是身体如何自身显现于、寓居于空间。显然身体在空间中显现的方式不同于任何空间内存在者,身体与其说是视域内来照面的存在者,毋宁说是视域本身,是所有显现中的自身隐匿者。
就此而言,此在的“在—之—中”在双重意义上是空间性的:既作为其他存在者来照面的活动空间——并由此被等同于存在显现的视域,也作为人的身体性存在的根本方式,其中包含着永远无法进入视域中的、永远无法被对象化的因素。

值得一提的是,海德格尔对空间的生存论描述在两个关键点上恢复了亚里士多德那里空间作为“位置”的含义。首先,位置参与构成着存在者显现的方式,而不仅仅是无差别的背景,并由此突破了几何学化、背景化的广延空间观念的钳制。其次,位置作为边界是外在于存在者的,正如用具的位置与其说是由用具自身的物性因素(比如材质、大小)所决定的,不如说是由位置与位置之间的交互关系所决定的。

而其中最基础同时也最重要的关系就是身体的位置与其他位置的区别与联系。只是《存在与时间》囿于自身的先验结构而只关注了空间性的第一重含义,即作为存在显现视域的空间,而压抑了身体主题,这也直接导致海德格尔写作《存在与时间》时悬隔了对身体与空间关系的主题化探讨。《存在与时间》通篇只有一句话涉及到身体与空间的本质联系:

“此在在它的‘身体性’——在这个‘身体性’里隐藏有它自己的整个问题,然而在这里我们将不讨论它——中的空间化也是依循着这些方向标明的。”

然而这句话与其说意味着拒斥身体,仿佛我们可以不顾身体而思考空间,不如说是以一种回避的态度迂回地肯定了身体与空间的本质关联,并隐蔽地打开了通向全新问题域的大门。正如下文所展示的,《存在与时间》中未解决的身体的位置与其他位置之间的张力关系成为推动海德格尔空间思想发展的一个线索问题。

 二、作为组织中心的身体与涣散的双重含义 
《存在与时间》发表后仅仅一年,海德格尔在《逻辑的形而上学基础》讲座中又再次回到了“此在在其身体性中的空间化”问题。这也从侧面证明了身体与空间的本质联系始终是推动海德格尔哲学思考的一个线索问题,无论其是否得到主题化的探讨。也是在这个讲座中,海德格尔首次明确了身体在空间建构中源发的中心地位:

此在根本上含有一种实际的涣散于身体性的内在可能性……作为实际存在着的,此在总是在其他存在者中间而分散于一个身体……我们描述的并非某个在其单纯性中的大的源初存在者,这个存在者接着会在存在者层次上分裂为许多的个体;而是要澄清在每个此在自身那里存在的多样化的内在可能性,对这种多样化而言,身体性充当了一个组织因素。……换句话说,在其形而上学的中性的概念中,此在本质上已经蕴含着源初的散播,这在某个确定的角度上看就是涣散……此在实际涣散的另一本质可能性就是它的空间性。

值得注意的是,海德格尔此处使用的“实际”与“涣散”在某种程度上可以看作是同义词。

《存在与时间》已经用“涣散”来把握“实际性”:“此在的实际状态是:此在的在世向来已经涣散在乃至解体在‘在之中’的某些确定方式中。”

在1928年的讲座中,实际性被进一步明确阐释为人的身体性存在:“此在经由它的身体性而实际地、被抛在自然之中……就在这些它所不是的存在者中,并属于这些存在者”,因而“[此在经由身体性]而被抛地涣散在多样性中这回事可以在形而上学上被理解为此在实际地被它所不是的存在者所支配的前提条件”。

结合被抛、实际性、涣散、身体性这些概念之间的亲缘关系,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身体性就是此在存在的一个基本方式。并且由涣散所标志的这一存在方式的根本特点就是:此在被抛出自身之外,被它所不是的存在者所支配,通过归属于它所不是的存在者,而成其自身。涣散以身体性为根基,以空间性为本质可能性。从涣散的角度看,身体不得不显现为空间的中心,或者用海德格尔自己的表述,身体充当了空间的组织因素。具体而言,作为空间的组织中心的身体在双重意义上是涣散的。

第一重意义上的涣散指的是空间的多样性总是以身体为原点。只要我是有身体的,我就不得不涣散于其他存在者之上,并由此将内在分化的位置赋予空间。原初空间即这些不同位置的聚合,而这些位置总已经以这样或那样的方式指向我的活的身体,并通过我身体化的生存活动而被聚合在一起。
涣散的第二重意义即空间性也是身体性呈现自身的根本方式,换言之,身体只有通过涣散于空间才能寻获自身的位置。就活的身体而言,我总是通过感受他者的位置才感受到自身的位置,如方向感分析所揭示的,方向感最终根源于此在总已通过其身体性而被固定在存在者中间,与其他存在者相认同、相亲熟的能力。换言之,虽然此在经由身体在空间中占据一个独特的、不同于任何空间内存在者的位置,但是这个位置本身并不是封闭的,而总是对着异于自身者开放自身,通过归属于它所不是的存在者而成其自身。空间就是在以身体为原点的“这里”与“那里”,“远”与“近”的交错中成其本质。如海德格尔在1928年讲座的增补语中写到的:

“人是一种‘远’的存在物!只有通过人在其超越中所建立的真正的、源始的‘远’,与诸物之真实的‘近’才能滋长。”

在此我们就触及到了空间现象最深层的秘密,即身体模棱两可的存在论地位:它既是空间的原点,但本身又要从空间内来照面的位置揭示自身,既是奠基者,又是被奠基者,既是揭示者,又是被揭示者,既远又近。

涣散的双重含义恰恰照亮了《存在与时间》中空间思想的局限性。《存在与时间》的局限性就在于它仅仅关注了涣散的第一重含义,即揭示上手之物的“近”奠基于主体的“这里”,体现的仍然是典型的先验思路,指向的是存在者显现的可能性条件,这也是为什么《存在与时间》中海德格尔可以顺利地将空间的意义归结为时间,归结为此在自由的筹划能力。事实上,涣散本质的模棱两可性已经决定性地突破了先验框架的窠臼。涣散所对应的是身体性/空间性现象核心处的交错关系,即,不仅仅是此在从自身位置出发为其他存在者的位置奠基,而且此在的位置——此在的“这里”——也要从远处,从其他存在者那里得到奠基。换言之,此在的自由本身也是被奠基的,奠基于此在身体性地被抛入其中的有限境域。如黑尔德所总结的,生活世界现象学的一个最大洞见就是发现“在事物之显现方面的自由经验恰恰是在与某个先行给定的有限境域的联系中才是可能的”,并且,这种自由与有限性的原初关联总已经实现在我们以我们的肉身进行生活和行动的方式之中。

由此,从海德格尔空间思想的整个发展脉络看,1928年讲座中作为涣散的空间观念就构成了一个至关重要的承上启下的角色。它不仅将《存在与时间》中已经隐含着身体的位置与其他诸位置之间的张力关系带向显明,而且推动着海德格尔哲学的思想框架从《存在与时间》时期的先验结构走向一种关于存在自身显现的后主体主义理解通道。就此而言,涣散的双重含义——如一个硬币两面一样——既是对前期先验路线的补充,也是对先验路线的反转,让我们从仅仅关注作为存在显现视域的空间,转而关注显现视域如何已经以一种隐匿的方式被预先给予了主体,关注世界与大地的游戏。海德格尔后来试图以“大地”名义思考的那些关系也正是海德格尔此处在涣散的名义下试图探索的关系,即此在与其他存在者隐秘地相互联系、相互托付、相互给予位置的关系,这种关系甚至先于主体超越的、自由的揭示能力。

相应地,海德格尔的空间思想也就从揭示生存论空间构造过渡为思考有死者栖居大地之上的本真空间。

 三、后期思想中的本真空间与有死者的栖居 
海德格尔空间思想研究中有一个聚讼纷纭的难题,即如何理解空间与时间的关系,以及海德格尔在这一问题上前后期立场戏剧化转变的原因。《存在与时间》时期的海德格尔试图将此在特有的空间性奠基于时间性之上,但在其思想晚期海德格尔却明确表示:

“在《存在与时间》的第七十节中,我试图把此在的空间性归结为时间性,这种企图是站不住脚的”,毋宁说时间的真正处所是空间。

这里也是海德格尔唯一一次明确承认他的思想发生关键转折的地方,对理解海德格尔思想发展而言意义重大,然而这一转折的内在理路却仍然隐藏在重重迷雾之后。尚待澄清的问题包括:怎么理解前后期空间思想转变的性质?是什么动机促使海德格尔转变他的立场?从前期的生存论空间到后期作为栖居的本真空间是一种包含着断裂的转折,还是有着内在连续性的演进?本文认为,围绕着身体的诸位置之间的张力关系,正是能够引领我们穿越上述问题的关键现象。

从身体性存在的视角看,海德格尔在空间问题上的立场转变正对应着空间性的双重含义——我们在前两节所梳理的——由隐到显的变化过程。《存在与时间》之所以能将空间归结为时间,是因为它将空间仅仅理解为其他存在者来照面的活动空间暨显现视域。而就存在者的位置总是为时机化的生存活动所揭示而言,时间性就被把握为空间的可能性条件,或者用海德格尔式的术语说,此在时间性地设置空间。一旦我们超越对上手事物的位置的关注,转而追问揭示着这些位置的生存活动本身的位置,追问作为诸位置的原点——身体自身——的位置时,作为存在显现的先验视域的空间观念就被作为让—在场的本真空间观念所代替。

本真空间的最典型形象就是诸位置的相互关涉与共属一体,比如对天地神人的四方整体而言,空间的本质就隐含在这些位置交错关系之中。空间与其说是由人的生存活动所设置的,毋宁说,人的自由筹划的生存活动只有基于对这些先行被给予的位置的承受才得以可能。正如前述关于方向感的分析所解释的,我在一个房间里自由定位自身的能力恰恰基于我已被抛入在存在者中间,与其他存在者相认同、相亲熟的能力。

事实上追问空间的可能性条件这种设问方式本身就已经预示了结论的缺陷。关于可能性条件的思路本身已经隐含着一种先验立场,即相信可能性条件与依据于它的对象在存在方式上是断裂的,前者优先并独立于后者,正如意识主体优先并独立于客观对象。将空间性归结为时间性也正是海德格尔空间分析中先验色彩最浓的部分,以至于他的这个结论可以被解读为康德主义的某种生存论版本。正如康德将空间构想为心灵朝向外在世界的先天直观形式,海德格尔将空间性归结为时间性的结论也隐含了一种超越的、外在的、凌空俯瞰的绝对视角。然而空间现象的涣散本性恰恰是对上述先验图景的一种天然解构。
如前所述,涣散承载着主体对世界前反思的熟悉与信任。通过涣散此在总已经被抛入到存在者中间,与其他存在者牢牢系缚在一起、为其所限制,并且只有基于如此预先被给予的有限境域,世界才可能被主体经验为自由的活动领域。就世界境域的显露总是与一种自行遮蔽交叠在一起而言,世界已经在分化为不同的位置,空间正是从分化的诸位置的交织关系中成型的。后期海德格尔所谈论的地神人可以看作是对这些分化又共属的位置的一种诗化表述。这种正在生成中的空间显然无法被还原为某个外在的绝对视角的构造,或者被现成固定在某个可能性条件之下。没有这一个空间,没有一个在先验目光之下一览无遗的空间;原初的空间毋宁说就是自我与世界通过身体的共存,是一个始终处于境域化中的、动态自组织的位置系统。正是位置之间交互奠基的张力关系推动了海德格尔前后期在空间问题上的立场转变,就此而言,这种转变不应当被看作是一种断裂,而应当被理解为是对身体境域化的、居间的存在论位置的一个越来越清晰的确认。

我们可以通过比较海德格尔前后期对“近”的不同使用方式来更清楚地展示这一演进过程。

《存在与时间》中的“近”首要地被归属于非此在式的存在者来照面的方式:“‘在近处’说的是处在寻视着首先上手的东西的环围之内”,而“决定着从周围世界首先上到手头东西之远近的,乃是寻视操劳”。

换言之,“近”被看作此在的生存活动的结果。既然此在的生存活动被看作是时间性的,那么就不难得出空间性是奠基于时间性的结论。

《存在与时间》之后海德格尔仍然持续地使用着“近”这个词及其各种变化了的形式,但意义重心已经悄然发生了转变。“近”不再仅仅是存在者来照面的方式,“近”首要的含义毋宁说是人的本真存在方式。海德格尔后期所谈论的“栖居”的原始含义就是“在邻近处居住”,切近到一任自身为物所召唤,一任自身为物所限制。相应地,那能够起聚集作用而使一个空间成形的东西不再是此在,而是“物”!如海德格尔后期在《筑·居·思》所讨论的“桥”的例子:

“说到底,桥并非首先站到某个处所上,而是从桥本身而来才首先产生出一个处所。桥是一个物,它聚集着四重整体……设置起一个空间的那些位置和道路由之得到规定。”

换言之,是作为物的桥首先给出人与其他存在者的位置。这一步进展在《存在与时间》的先验结构中是完全不可想象的,因为先验结构已经预设了此在与其他存在者存在方式上的根本断裂:“世内存在者成为被揭示的东西,只在第二位意义上它才是‘真的’。原本就‘真’的,亦即进行揭示的,乃是此在。”
具体到空间,此在与非此在式存在者之间截然不同的存在方式就表现为此在占据一个独特的位置,并从自身出发为所有非此在式的存在者的位置奠基。例如,《存在与时间》中的“Ort”(处所)一词是专属于此在的存在方式的:

“此在向来以如下方式规定着它本己的处所:它从设置了的空间回到所占用的‘位置’上去的。”

空间的先验性也正在于此,

“先天性在这里说的是凡上手事物从周围世界来照面之际空间(作为场所)就已经先行照面”。

然而在《筑·居·思》中,“近”不再被狭隘地理解为此在操劳活动(时间性)的结果,而扩展为那更原初的敞开之境:人和物的位置第一次明确地从交互关系中被给出,空间不仅仅是此在的操劳活动所构成的,而且也是被给予此在的,是此在所已经预先承受着的;通过这种承受着的揭示关系,人才获得他的本己位置,得以栖居于存在者中间:

“我们始终是这样穿行于空间的,即:我们通过不断地在远远近近的位置和物那里的逗留而已经承受着空间了。当我走向演讲大厅的出口处,我已经在那里了;倘若我不是在那里的话,那我就根本不能走过去。我从不仅仅作为这个隔绝的身体而在这里;不如说,我在那里,也即已经经受着空间,而且只有这样,我才能穿行于空间。”

虽然早在《存在与时间》阶段海德格尔已经使用“近”来标明位置无法度量的生存论性质,“近”属于来照面的存在者,而无法被客观测量,但后期海德格尔对“近”的使用更关注一种在空间化中既表露又遮蔽自身的发生事件,一种比澄明更深的此在与其他存在者隐秘地相互联系、相互托付的关系:栖居即邻近,“栖居始终已经是一种在物那里的逗留”。身体性正是使这种逗留得以可能的组织中心。正如海德格尔晚年用诗意的语言描述的:

“人区别于一切其他存在者……他拥有双重的性质……一方面他把自身置于澄明之中,另一方面他又被闭锁在澄明的隐蔽的根据中”

而“这一点只有通过身体现象才是可理解的”,“通过身体和感官,人接近于大地”。

四、结语   
综上,海德格尔通过将空间理解为以身体为中心的一系列位置的聚集,颠覆和重塑了现代空间思想图景。从空间观念的思想谱系看,海德格尔空间思想至少作出了如下三点重要贡献。

首先,海德格尔令人信服地证明了,基于身体性存在的位置经验才是最原初形态的空间经验;相反,现代人习以为常的均质的、敉平的广延空间反而是丧失了原初空间经验的结果。因而,广延空间在现代思想与文化中的统治地位本身就是现代性危机的一个表征,代表了一种世界丧失的状态。

其次,当海德格尔将空间性看作人身体性存在的本质可能性时,海德格尔发展了一条重要的通达原初身体现象的思想通道。我们最本己的身体被揭示为一个境域化的概念,身体承载着我们在存在者中间预先被给与的活动境域,是主体在世存在诸关系的扭结,也是自由与有限性的交汇点。与一般印象相左,海德格尔才是第一个将空间理解为具身化主体介入世界中的可能性的现象学家,并下启了帕托契卡、梅洛—庞蒂等人的身体现象学探索。

最后,海德格尔通过复兴位置观念而表现出向更古典的亚里士多德式空间观复归的倾向,但是这种复归同时也是超越,因为海德格尔已经置换了位置系统的存在论基础,将之由实体化的宇宙论图景转变为立足于身体经验的境域化概念。由此海德格尔的空间思想更契合于现代语境,也能更敏锐地诊断出现代性生活的弊端。高度技术化的现代世界的病症之一就是身体活动领域和能力的萎缩,而一种身体性的位置—空间理论的优势就在于它可以识别出这种由身体经验弱化、萎缩所导致的生存论危机。

以上三点足以说明,海德格尔空间理论代表了现代空间思想的一个重大转折,尚有巨大思想潜力和实践可能性有待挖掘。

说明:转载自《世界哲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