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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永康丨内在批判的有效性——评阿多诺的《黑格尔三论》

2020年09月25日作者:谢永康来源:外国哲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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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多诺是一个社会批判家、一个文化批评家,而事实上他的主要社会身份乃是哲学家和哲学教授。在阿多诺否定辩证法的诸多哲学史前提中,黑格尔哲学可以说是最重要的一个。这不仅是因为阿多诺在观念上承续了柏拉图-黑格尔-马克思的辩证法传统,而且在他的教学活动中,黑格尔也始终扮演着最关键的角色。正如哲学家伯恩斯坦(J.M. Bernstein)所说,黑格尔的因素在阿多诺的思想中是“无处不在”的。

当然,如此评估黑格尔对阿多诺的影响,与阿多诺的主要哲学文本的情况多少有些不符,因为除开《否定辩证法》中关于黑格尔历史哲学的“题外话”,阿多诺专门探讨黑格尔的著作就只有一百来页的《黑格尔三论》(上海人民出版社2020年版)了。然而熟悉阿多诺的人都知道,黑格尔处处影响着阿多诺的思想,尤其是在批评现象学、存在哲学和实证主义等当代哲学思潮的时候,阿多诺始终在熟练地运用着黑格尔辩证法的语言,因此被公认为辩证法传统在二十世纪的主要代表人物。不仅如此,以论著的多少来衡量一个哲学家的影响,在阿多诺这里也是不适合的,因为正如阿多诺在本书第三篇论文中所主张的那样,辩证法作为矛盾的总概念,本身就对抗着学院式书写的明白性语言,而作为哲学教授,表达思想的最佳方式就是给学生或者公众做大量计划性不强的演讲,所以黑格尔的著作有很大一部分要么是有待充实的纲要,要么是其学生所做的课堂记录的整理稿。阿多诺并不反对这样的哲学实践,甚至试图在文本形式上做进一步探索。如果我们仔细考察阿多诺战后在法兰克福大学社会研究所的教学情况,就不难发现他在回到法兰克福的18个教学年中,专门讨论黑格尔哲学的课程就有13门,覆盖了黑格尔早期到晚期的主要文本。据“阿多诺档案馆”(Adorno Archiv)的出版计划,在阿多诺《文集》之外,还有体量相当的《遗著》,而后者的主要部分正是他的系列讲课记录。我们不难想象,黑格尔是活在阿多诺哲学思考的“日常”之中的,是阿多诺哲学创作的背景和底色。

本书“前言”就指出,阿多诺对黑格尔哲学的思考酝酿已久,至少要追溯到他与霍克海默战后在法兰克福大学共同主持的教学活动,这可以说是二人在《启蒙辩证法》的共同创作上的一种延续。这三篇论文中除了第二篇“经验内涵”主题较为集中之外,“黑格尔哲学诸方面”显得零散,而“晦涩,或者该如何阅读黑格尔”一文中密集出现的大段引文,似乎表明其还是只是阿多诺还未最终完成的作品。但是本书的出版,却证明阿多诺已经接受这种“未完成性”了。用阿多诺的话说,“这三个部分相互补充,在一定程度上又相互独立,被用文字记录下来,似乎重复着特定的动机;但无论如何又总是变换着角度。”“诸方面”这个标题本身就表明其内容是分散的,阿多诺也说它本是从大量材料性工作中挑选整理出来,尽管其动机乃是要读出黑格尔哲学的“整体”(Ganze);“经验内涵”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视为对海德格尔的黑格尔解读的回应;而“晦涩,或者该如何阅读黑格尔”则是对黑格尔哲学的文学性解读,这个角度在黑格尔研究中并不多见。这三个不同的视角,都旨在为一种“改变了的辩证法概念”做准备,而我们知道这正是阿多诺的代表性思想“否定辩证法”。

与我们通常的理解不同,“否定的”(negative)辩证法并不是在黑格尔“肯定的”(positive)辩证法之外选取另一个“立场”,相反它必须通过一种“内在批判”而得出,或者说“否定”是内在于黑格尔辩证法之中的,甚至于就是黑格尔没有完全意识到的辩证“本质”。正如费希特、黑格尔等人被视为康德的“后继者”,阿多诺以及其理解的马克思也可以说是黑格尔的“后继者”,是内在批判意义上的“后继者”。在他们看来,对黑格尔的批判与对辩证法的忠诚是一体的。这种阅读黑格尔的方式首先区别于学院式的、注疏式的阐释,因为后者更多地在意黑格尔哲学文本的考据,对其论证条分缕析,专注于某些特定的方面,却鲜有能力呈现一个完整的黑格尔。阿多诺强调对黑格尔的坚持和忠诚,但并不拘泥于文句,而是要像黑格尔本人一样去思考整体。这种阅读也区别于海德格尔式的外在解读,后者选取《精神现象学》的“导论”,将黑格尔的经验概念解释成存在者之存在,解释成存在本身之“发生事件”,而这与黑格尔的文本(存在作为最贫乏的直接性)是截然冲突的。尽管阿多诺的内在批判在黑格尔的真实与虚假之间做了区分,但是也绝不像克罗齐那样,划分出黑格尔哲学“活的东西”和“死的东西”,因为这不过是以当代的眼光去判别黑格尔哲学的实用态度,其标准是外在的。阿多诺要“尊重”黑格尔,忠实于黑格尔的精神,尽管其结果是从黑格尔哲学中读出“反黑格尔”的东西,阐释出撑破黑格尔体系架构的东西。在阿多诺这里,黑格尔的唯心主义其实拥有一个唯物主义的内核。

要“借助”(mit)黑格尔来“反对”(gegen)黑格尔,那么就首先必须揭示黑格尔哲学的内在矛盾。阿多诺曾说,所有形而上学都抱有一种“双重目的”,一方面是最普遍的概念中介,一方面是用这个中介去追逐捕获的非同一物。这个结构在康德那里就已显而易见,但是先验主体的同一性行动无法保证经验知识的实在性,因此最终面临“虚无主义”的危险。而要避免此危险,便需要将对象“本身”纳入到主体的活动经验之中,其关键就是表明主体活动乃是一种生产性活动,是构成其对象的活动。而反过来说,这种活动又是主体这个“活的实体”的自我生产。黑格尔相信辩证的运动,作为“新的对象产生”的过程,解决了这个活动的机制问题,而这正是黑格尔称之为“意识经验”的东西。阿多诺并未停留在经验“概念”上,而是要进一步追问这个经验的“内涵”是什么。这就需要某种创造性的解释。在阿多诺看来,活动性的精神其实就是黑格尔所把握到的社会性劳动,而精神的经验,其内涵实质上正是社会历史经验。这种解读自然会招来专业黑格尔学者的反对,因为社会历史在黑格尔的体系中属于应用的逻辑,它仅仅是客观的精神。然而阿多诺认为将黑格尔哲学划分为纯粹的逻辑和应用的逻辑,本身是可疑的,因为纯粹的逻辑并不是自在的,离开其经验内涵便不可理解。事实上《精神现象学》中黑格尔早“已经承认了自发的精神为劳动,即使不是在理论上,也是借助于其语言做出了承认。自然意识走向绝对知识的同一性的道路本身就是劳动”。而以此为前提的《逻辑学》,也不可能真正脱离这种意识的经验,不过是以更为纯粹的概念的方式重复了这种经验——尽管黑格尔本人未必承认这一点。

面对黑格尔哲学专业界的责难,阿多诺这个论述显然还有许多步骤需要补充,但它表现出的马克思主义哲学立场却已清晰可见。在他看来,精神的总体性与社会的总体性是同构的,甚至当代的总体社会就可以视为黑格尔体系的“证实”,而社会总体的对抗性,则对应着黑格尔那无法扬弃的“矛盾”。在这个总原则下,阿多诺与马克思主义者卢卡奇之间仍存在着诸多差异。阿多诺并不像青年卢卡奇那样,诉诸无产阶级意识这个绝对主体性来解决资本主义社会中的物化问题,因为在阿多诺看来绝对主体无论如何都是虚假的唯心主义理想。阿多诺重点突出的是德国唯心主义在黑格尔这里的“客观转向”,也就是黑格尔在法国大革命的时代,如何将社会历史经验吸纳到自己的哲学之中。而组织起来的经验所构成的总体,可以说是唯心主义的顶峰,但也恰恰是唯物主义的。黑格尔辩证法的总体性是脆弱的,最终包裹不住其内涵的非同一性,所以在其陈述将要走向同一性终点的时候,黑格尔免不了会“强词夺理”,直接宣布结论以替代论证,例如其对君主制的陈述就是如此。从对劳动的理解,对商品交换的理解等等,我们不难看出阿多诺与马克思遥相呼应,他似乎说出了很多马克思未曾言明的东西。

阿多诺的解读塑造了一个特别的黑格尔哲学形象,即使不是“非体系”的,至少也是一个脆弱的体系,而在阿多诺看来这才是黑格尔最有价值的一面。黑格尔哲学的意图始终是精心呵护着唯心主义摄取的经验内涵,而由于后者与概念的不相容性,黑格尔就不得不采取特别的写作方式。或许是因为阿多诺在文学和音乐方面的背景,他倾向于将哲学与文学和艺术,尤其是音乐关联起来考虑。恰如博尔夏特(Rudolf Borchardt)认为诗人写作乃是在侍奉语言本身,黑格尔的哲学文本也在从事类似的工作,它侍奉的是其经验内涵。因此黑格尔便抗拒正统的学院写作,抗拒教育的标准化语言,这样我们才不难在黑格尔的文本中找到“密密麻麻”的自相矛盾。鉴于经验内涵的复杂性,黑格尔的哲学语言便不能获得一贯性的论证,而辩证法的陈述也就像是一场哲学的电影,只能在流动中观看,仔细而专注的研究则必须借助于慢镜头。阿多诺的黑格尔阐释中,出现了许多不同寻常角色,如古希腊神话,歌德、博尔夏特的诗歌,托马斯·曼的小说,贝多芬、瓦格纳的音乐,二十世纪的电影,等等。阿多诺试图借助于这些来表明黑格尔哲学中非同寻常的时间因素,只有在时间中我们才能理解运动的矛盾结构。这样,黑格尔的哲学文本在阿多诺这里就变成了某种图像性的“星丛”(Konstellation)和“模仿”(Mimesis),而这已经悄然延伸到否定辩证法之中了。

当然,如果将本书作为否定辩证法的一个“准备”,或者作为一个“导引”,那么阿多诺的思路已经十分顺畅,本书也成功完成了它的使命。但是读者也应该警惕,这种如此顺畅的思路,或许正是阿多诺本人想要反对的,尤其是在后来否定辩证法和美学理论中。阿多诺在《否定辩证法》的“序言”中明确说道,“本书给出的,绝不仅是作者的材料性工作的一个方法论:按照否定辩证法的理论,它与材料性的工作之间是不存在连续性的。但要讨论的的确就是这样的非连续性,以及从中解读出的思想指引。这种运思并不获得奠基,而是得到辩护。”如果将这种不连续性理解为否定辩证法的“导引”与其“正文”之间的不连续,那么阿多诺的准备工作就是失败的。但如果我们将阿多诺的准备工作视为成功的,那么这个断裂就只能向前推到黑格尔哲学本人的哲学之中,而且出于这个材料性工作的一般学术规范,阿多诺必须以一种方法上连续的方式表明,黑格尔哲学体系是断裂的。借助于黑格尔来反对黑格尔,这是阿多诺与黑格尔之间的宿命性和悖论性的关系。如果说,德国唯心主义将康德区分为“字面”的康德和“精神”的康德,发掘康德的精神意味着康德的彻底化,甚至意味着比康德更“准确”地理解康德,那么阿多诺就是在黑格尔这里发掘出否定的辩证法,其理解的准确性甚至超出了黑格尔本人对其自身的定位。在这个意义上,阿多诺和社会批判理论才是德国古典哲学的继承者。

但是这种传承,却不意味着法兰克福学派代表着德国古典哲学的“正统”,就像后来哈贝马斯的交往理论和霍耐特的承认理论,他们都从黑格尔那里获益良多,却总是与其保持着若即若离的关系,尤其是在德国哲学的“学院传统”看来,从马克思和费尔巴哈的时代开始,马克思主义的黑格尔阐释就是一种偏颇甚至是“外在的”解读。阿多诺不像哈贝马斯和霍耐特那样公开地借助于现代社会科学的经验来将黑格尔的某些思想现实化,而更加接近马克思,认为黑格尔的哲学本身就是现实的。这种运思的关键点是意识形态概念。一般认为,意识形态批判就是外在批判,但是鉴于黑格尔哲学的总体性,阿多诺却认为它恰恰是内在的批判,甚至只有意识形态批判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内在批判。如黑格尔所说,哲学是在思想中被把握到的时代,是时代的精神。但是这个时代精神却并不预设一个时代的物质作为对立面,它本身已然是最高的统一体。所以从这个精神的时代性的经验起源出发来考察黑格尔哲学,并不意味着这个出发点外在于黑格尔哲学,反倒是那种主张存在“自在的”逻辑学的观点,自身已然是有限和外在的了。但是恰是在这个关键点上,阿多诺的论证和阐述还是仍然是比较薄弱的,更多地是指出黑格尔承认其哲学总体实质上源于对抗性的社会总体,但这或许应该被理解为立场的宣示,而思想和社会的平行关系到底如何,其发生机制如何,阿多诺却语焉不详,只是试图努力将其理解为“兄弟姐妹般紧密的”(verschwistert)关系或者近亲(nächstverwandt)关系;这种解释尤其是在当代社会是可以理解的,但仍然缺乏有说服力的论证,这甚至不仅是阿多诺和批判理论,而且也正是马克思主义传统的黑格尔阐释的弱点。当然,这一点阿多诺也未必没有意识到,因为一开始它就没有期望获得“奠基”,但现在它已经得到“辩护”了。所以,我们宁愿将阿多诺的黑格尔阐释的首要价值理解为思想价值,而非学术价值。

(注释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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